【征文】“法外”的温情 - 秦拓夫 || 重庆法治报《了然》副刊特别策划

法外流淌岁月的温情

●秦拓夫

在近三十年的记者生涯里，我多半是在跑法治新闻。见过的检察官、法官、警官，算来不下二三百人。他们都是站在司法最前沿的守护者和捍卫者，默默地为我们的法治社会增砖添瓦。许多事，许多人，时间久了，难免在记忆里淡去了颜色，但有些记忆，却像刀刻在脑子里，每每想起，心头便会泛起一阵温热的涟漪。

记得那年十月，我在重庆涪陵区检察院采访，遇见了女检察官钟晓瑜。她约莫四十多岁，脸上满是职业养成的严谨，言谈间却透着一种谦和。那时，她刚办结一个案子，我听她简略地说了几句，便觉着内里有光，提出想细细采访。她听后沉默了一会，用一种沉缓的、带着滞涩的语调说：“这个案子，我一生都不会忘记。作为一个母亲，我心里很难过；但作为一名检察官，我必须捍卫法律的尊严。”

她说的是一个少年盗窃案。孩子叫李涛（化名），是高考前夜，因家境贫寒，一时糊涂，偷了同学四千五百元钱。案情再清楚不过，证据确凿，依着法律规定，一纸批捕文书下去，刑事的处罚他是躲不掉的。可情理这一头，却像一团乱麻，紧紧地缠住了钟晓瑜的心。十七岁的李涛正面临高考，这一纸法律文书拿在手上重若千钧。一边是冷冰冰的法律尊严，另一边，却是一个孩子，乃至一个家庭全部的期望与未来。

她决定走出去，走到案卷背后，去看看他的真实人生。她和同事去了学校，见了老师，也见了被偷钱的同学唐海龙。那孩子竟没有一句怨怼，反倒真心佩服李涛的学习成绩，恳切地对她说：“快高考了，不让他考，怕是毁了他一辈子。”

她和同事又驱车百余里，到了李涛的家乡。四邻八舍的口中，那是一个多么懂事、多么要强的孩子！回到涪陵，在看守所里见到李涛，那瘦弱而面色蜡黄的少年郎，一见着检察官，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下来。他哭求道：“我错了，给我个机会吧，我想考大学……我要是考不了，爸妈就没盼头了！”

那一刻，钟晓瑜的心被深深地触动。作为一个母亲，她心疼这个在人生歧路上惶恐失措的孩子；但头顶上的徽章，又在提醒她作为检察官的界限。这其中的挣扎，怕是只有那静夜的孤灯，才能知晓。

后来的一切，便有了“宽严相济”下的转圜。对李涛不予批捕，监视居住，条件是李涛必须全力以赴，迎战高考。再后来，便是李涛以超出分数线三十多分的成绩，叩开了重点大学的大门。检察院最终也依法作出了不起诉的决定。

许多年过去了，李涛早已成了工作岗位上的骨干。每当他回想起当年，就会感慨：“要不是检察院的叔叔阿姨，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，哪会有我的今天？”

这故事，我当年写成一篇七千多字的报道，发表后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和法学界的关注。我常常想，这些司法者，他们手里经办的，岂止是一桩桩冰冷的案子？那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，一段段滚烫的人生啊。

这份“法外”的考量，并不是偶然发生，而是绵延得很长很远，常常会生出些叫人为之动容的情节来。

譬如我了解的另一位女检察官廖新兰。在重庆的司法界，她有个响当当的名号，叫“女铁嘴”。她曾办过一桩轰动一时的拐卖幼婴案，主犯孙某育、刘某夫，在短短六个月里，伙同他人拐卖了七个女婴，让七个家庭骨肉分离。在法庭上，廖新兰手握如山铁证，义正严辞，主犯孙某育、刘某夫无法狡辩。可出人意料的是，孙某育、刘某夫妇却在法庭上争相揽罪。原来，他们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无人照顾。刘某哭着求她：“廖检察官，我求你松松口吧！”

廖新兰的心，被深深地刺痛了。身为母亲，她何尝不能体会那份牵肠挂肚？但作为检察官，她更痛恨这俩人罪行背后的丧失天良。她严辞拒绝了。刘碧绝望地瞪着她，狠狠地说：“你真是个铁石心肠！”

就在孙文育、刘碧夫妇被押往监狱服刑的那天，他们的女儿孙某艳和儿子孙某垒来为他们送别。看守所门口的一幕，成了人间至痛的缩影。刘某搂着女儿说：“出去讨饭，也一定要带着弟弟”。身为母亲的刘某竟当众在女儿面前跪了下去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碎了。十三岁的孙某艳，紧咬着嘴唇，没有哭，只是坚定地向母亲点了点头。囚车开走时，两个孩子尖叫着追出去，那身影，像两只在狂风暴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雏鸟。

这一幕，彻底撞碎了廖新兰的心。她知道自己再不能置身事外了。

她几经周折，找到孩子们在黔江区冯家坝乡下的家。低矮潮湿的土屋，黑黢黢的墙上贴满了奖状，灶台上是吃剩的青菜玉米粥。她温和地对两个还对她抱着敌意的孩子说道：“虽然你们父母犯罪受到了法律的惩处，但你们是无辜的……以后，你们要认真读书，我来支持你们的学费和生活费。”

这话，对于孙某艳来说，简直像天方夜谭。她所听到的“公检法”的人，都是铁石心肠，没有人情味。

然而，廖新兰用之后数年的岁月，一点一滴地，将这句话变成了充满温情的现实。她按月送去生活费，教姐姐做饭，在风雪里踩着结冰的山路，送去棉衣和棉鞋，手上、脸上都是冰碴子划出的血口子。她关心他们的学业，更细心疏导他们敏感而受伤的心灵。她后来从公诉岗位退下，坚持熬夜写稿，赚取稿费来贴补这两个孩子的用度。

心灵的坚冰，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阳光暖照下，融化开来。在一个大雪初霁的日子，姐弟俩穿上她带来的新棉衣，摸着软茸茸的绒毛，看着廖阿姨手上的裂口，终于情不自禁地扑到她怀里，泪流满面地说：“廖阿姨，你比我们的亲妈妈还好！”

最动人的，是姐姐孙小艳十六岁生日那天。廖新兰带着蛋糕和礼物风尘仆仆地赶来，点上十六支蜡烛。烛光摇曳中，孙小艳噙着泪水，唱起了《烛光里的妈妈》。歌声从呜咽起，终至放声痛哭。那哭声，是委屈，是感激，是重获母爱的宣泄。廖新兰搂着姐弟们，自己的眼眶也湿了。这间曾经充满敌意与寒冷的土屋，在那一刻，被一种超越血缘的亲情，烘烤得暖洋洋的。

后来，孙某艳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，再后来，孙某垒考入了上海复旦大学。而他们在狱中的父母，因积极改造，立功获奖，得以提前释放。一个曾经彻底破碎的家，因为一位女检察官数年来不舍不弃的柔情与担当，竟奇迹般地重新组合起来，并且充满了新的希望。孙某育在给廖新兰的信里写道：“从你身上，我们看到威严的法律还有它最有人情味的一面……”

是的，人情味。法律是巍峨的山脉，庄严，沉默，界限分明，是是非非，容不得半点含糊。它用冰冷的条文，划定了人世间行为的底线，守护着千万家庭的安宁。但我们从钟晓瑜、廖新兰这样的司法者身上，却看到山间蜿蜒流淌的溪水。这水，是柔的，是活的，它依着山势，却能滋润到山脉顾不到的缝隙里的草芽。它让这威严的法则，在执行的末端，生出了一抹人性的温润光泽。

这并非是对法的背离，而是法的更高一层的境界。那冰冷条文里，原也该蕴着一颗滚烫的、怜悯的心。这份“法外柔情”，不是妥协，而是一种深沉的懂得，一种在捍卫法的尊严之外，对于跌落尘埃的人生一种搀扶。 

作者简介：

秦顺福，笔名：秦拓夫。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、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、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、河南省小说研究会会员。曾在中央新闻机构担任记者、编辑、主编等职三十年。迄今为止，在《民族文学》《红岩》《西江月》《鸭绿江》《作家天地》《雪莲》《三角洲》《时代报告》《河南文学》《文艺报》《中国社会报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法治日报》《检察日报》《重庆晚报》《重庆晨报》《中国作家网》《新华网》《人民网》等国内100多家报刊和门户网站发表文学作品和新闻作品1000余件，发表和出版中、长篇小说及纪实文集6部，共计约500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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